我第一次解開纏在母親腳上的那一條布,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寒冷的冬日。那是我們家最為艱難的歲月,父親離世沒幾年,哥哥又猝然病故??蓱z老母親,喪夫的傷口還未痊愈,又慘遭老來喪子的不幸!
我姐不在身邊,母親的飲食起居由我和妻子照料。我想讓母親盡快從陰霾中走出,但是,所有耐心開導和苦心勸說都是徒勞的。痛苦和憂傷儼然一把鐵鎖緊緊鎖住了她的心扉,病懨懨的身體每況愈下。我怕七十三歲的母親會扛不住。
“屋漏偏逢連夜雨”。她的肩周炎像惡魔一樣乘虛而入,纏上了母親的右肩,將她的關節囊增厚,肩袖撕裂,制造出持久彌漫性的疼痛,還讓她的手臂活動大大受限。
通過四處尋訪,我找到縣城最有經驗的袁大夫為老母醫治頑疾。之后,母親于家中服藥靜養,我又回到高三畢業班緊張的教學中,妻子也在上班。匆忙中,我們疏忽了一件重要的事:母親不能洗腳了。
母親是那個時代過來人,她的腳整體被纏過,腳底受力面積狹小,腳下承受的壓力是正常人的兩三倍,極易導致腳疾。洗腳對她而言,不是簡單的清潔,重點是護理。如同齒輪需要按時膏油,車輛需要定期保養。她不能像常人天天泡洗,三四天一次是必須的,一周不洗步履蹣跚,十日不洗舉步難艱。
這次,母親表現得格外堅強,她把痛苦鎖在心里,謝絕別人的幫助,倔強地堅持走路,用一只手洗臉、梳頭……當我發覺那雙顫巍巍的小腳寸步難移時,已經是二十多天沒有洗了!老母白發散亂,悲慘兮兮,蒼老的臉上寫滿痛苦,萎靡的眼眸蒙著悲哀。此時,我才發現我這個當兒子的粗心與失職。自責與負疚讓我如坐針氈。
第二天適逢周日,三九嚴寒的季節。我早早來到西廂房,捅旺爐火,陪母親吃早飯。飯后,母親一動不動在老土炕上倚墻坐著,呆呆地像一尊泥塑。我對她說:“我給您洗洗腳!”母親忽地睜大眼睛,閃出一道亮光,隨即搖搖頭,又暗淡了。
我把一盆熱水放在土炕中間。母親見狀,吃力地掙扎起來,張羅著,執意要自己洗。
我央求母親:“您肩膀疼,讓兒子給您洗吧!”
“使不得,使不得!”母親驚恐地盯著我,只是搖頭擺手,仿佛像要她的老命。
我不解地問母親:“媽,不就洗個腳,至于嚇成這樣嗎?”“順兒,”母親用低啞的嗓音喊著我的乳名,“你是老師,是受人尊敬的先生。你不能,不能干這種下賤的事!”
母親深受舊社會封建思想的毒害,什么男尊女卑、師道尊嚴這些根深蒂固的綱常俗規制約,所以,她是萬不容許我去觸碰她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那雙“小腳”的。
“媽,老師更應該孝順?!蔽矣行┘?,“兒子為母洗腳,怎么會下賤?”
“孩子,你不懂!”母親瞅著我,眼里閃著渾濁的淚光,“媽這腳,是小腳兒,是臭腳兒,你洗了會不吉利的!”
“哦?!蔽覑槿淮笪?。原來,在她那些落后的觀念里,想到的全是我呀!寧愿自己承受更多痛苦,也不愿給兒子帶來絲毫的不吉。剎那間,我看到了那顆惜子、愛子、舐犢情深的慈母之心!母愛的暖流再次浸入我的心田。人到中年尚有母愛的翅膀罩著,我好感動,好幸福!有什么理由不把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呢?
我感激地凝視著母親,說:“記得小時候您給我講過,王祥臥冰求鯉不畏寒,漢文帝為母嘗藥不懼苦,黃庭堅為母洗溺器不怕臟。兒子給母親洗腳有啥好講究的!”
母親語塞,我趁機爬到母親身邊。母親急了,用手推我。只聽得“唉喲”一聲,她肩膀又疼了?!澳床恍邪?,還得讓我來?!蔽艺f著順勢將母親的雙腿攬在懷里,那雙小腳使勁掙扎了幾下不再動了。那一刻,母子親情,血濃于水,西廂房內溫暖如春,母親和我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。
人說,懶婆娘的裹腳又臭又長。母親干凈勤快,不是懶婆娘,然而這雙腳,嚴嚴實實包裹了二十多天。當我為母親脫去襪子,解下馬連帶,一層層剝去裹腳時,潮濕的汗臭味漸漸釋放出來,溫吞吞地愈來愈濃烈。我被嗆得喘不過氣來,惡心眩暈,幾乎要吐。細心的母親窺視著我。我背過她,裝作沒事?!俺衾??”母親不安地問。我說:“沒事?!蹦赣H卻強調:“小腳老人抖裹腳,那可是出名的臭呀!”我強忍著:“稍有點味怕啥?”“唉!難為你啦?!蹦赣H不無糾結?!斑€不是和您學的?”我用母親說過的一句老話回敬她?!胺块荛g的水滴到底,你孝公婆我孝你?!蹦赣H內心的喜悅沖破痛苦的封鎖,綻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。
一雙赤裸的“三寸金蓮”赫然呈現在我面前。在過去,小腳女人洗腳是忌諱人看的。這一次,我真真切切、清清楚楚看到一雙封建社會制造的有千年歷史的中國女人的小腳——一雙畸形的殘疾的腳。說三寸有些夸張,母親的腳夠小,四寸許。腳脖兒被綁腿帶子勒得像干柴棍,腳部因長時間血脈不暢白腫而沒有血色。大腳趾龜縮著,其余四趾擰麻花似地被旋到腳底,充當了前腳掌的部分。沒有腳弓,腳尖和腳跟被凹進去的腳心的縫隙分成兩部分,仿佛不是一個整體,腳背高高隆起。整個小腳像只拖著殼的蝸牛。
看著這雙可憐的腳,我的心在哭泣。我為母親悲傷,為千年以來被封建社會摧殘的一代代中國婦女悲傷。
再細看,我驚詫。一雙小腳滿是創傷,內側大面積紅腫、發炎。外側有老繭和磨破的血漬,腳底壓著的趾頭全都磨起了水泡,腳后跟還各有一個大大的雞眼呢!
我心疼地把母親的雙腳輕輕放入水盆,讓它在溫熱的水中浸泡。為了讓母親忘卻痛苦和煩惱,利用泡腳的時間,我讓她講講纏足的事。
母親果然來了興致,向我講述了那段傷心的往事。
纏足像受刑,是件極殘忍的事。小女孩們從六七歲起,就開始了痛苦的纏足歷程。家長們把女孩子的小嫩腳扭曲后緊緊裹起來,固定在一雙極小的樣鞋中不讓生長。為防止變形,還在她們腳上重重地壓了槌板石,任憑她們哭爹喊娘。從此,一雙雙健康活潑的腳都變成了殘廢。
“扼殺人性!”我強烈憤概?!澳菚r已是民國,孫中山的禁纏足令早已頒布,他們為什么還要給您纏?”
“那時候查纏足查得很嚴,”母親滿眼淚花,“是姥姥瞞著姥爺偷偷給我纏了足。查的人來了,就把我藏起來?!?/span>
“寧愿把女兒弄成殘疾,也不放棄纏足!”
“這事不能全怪姥姥?!蹦赣H嘆口氣說,“那個社會,女人以腳小為美,十分人才九分腳。女人腳大就是怪物,讓人指指點點,圍觀嘲笑,出閣都難。
“起來玉筍尖尖翹,放下金蓮步步嬌?!币詺埡ε说哪_為美,真是可悲!
“是啊,媽就被小腳害慘了!”母親感慨萬端?!澳_殘了,啥活兒不得干?出地薅苗,上場收谷,推碾圍磨,養雞喂豬,縫衣做飯??目慕O絆算個啥,崴腳跌跤平常事。小腳老人因腳摔斷腿導致死亡也屢見不鮮?!?/span>
“真是用血淚寫成的悲??!”
說話間,半小時過去了,其間我又加了兩次熱水,慘白的小腳已經泛紅。我輕輕摩挲著,腳面、腳底、夾縫,搓去腳上的汗臭浮塵。
醫腳修腳是考驗我的細活兒。母親腳疾多,我又沒經驗,整個過程在母親的指導監督下進行。其中剪趾甲難度就大,那四趾蜷縮在腳底,趾甲嵌在內中,很難剪到。我彎腰曲胯左挪右轉,折騰出一頭汗才算剪完。去老繭、消毒、上藥膏,我一點不敢馬虎。在處理雞眼問題上,母親和我發生分歧。我想給她用雞眼膏徹底去根,而母親害怕蝕得疼,兩處雞眼已然存在了二年。我反復動員,長痛不如短痛,母親才下了決心,貼了雞眼膏。我給每晚清洗,五日后痊愈。
末了,在母親口授下,我在發炎和水泡處敷了一層藥棉花,取一副干凈裹腳,小心翼翼為母親纏了腳。我把替下的裹腳洗凈晾了,拾掇了工具,為母親梳了頭,足足用了兩小時。
我像兒時陪坐在母親身邊。老母拉著我的手喃喃低語:“順兒真像個女兒?!蔽倚睦锱鹾醯?。此時母親安詳、恬靜,目光中多了幾分神采,嘴角還掛了一絲甜甜的笑意。我驚愕,難道洗腳緩減了她日益增加的苦痛;安定了她哀哀欲絕的情緒;撫慰了她孤苦寂寞的靈魂?我終于找到打開鎖閉老母心扉鐵鎖的鑰匙!
但當母親睡下,我盯著她那雙小巧的腳,心想,由于腳腿不利索,母親這一生,到底少走了多少路啊。